陶艺是技术性非常强的艺术门类,随着科技进步,新技术推动着陶艺的发展。中国的陶瓷传统历史久远,传统技艺也成为当代创作的基础。如何利用传统技艺,如何运用新的科技手段,如何发明新方法、新材料都需是当代陶艺家思考解决的。“钞氏兄弟”专于陶瓷本体语言的研究,技术高超,在雕塑、陶艺领域产生了广泛影响,本期[案边点滴]专访钞氏兄弟,请他们分享陶艺创作的经验心得。
——阴澍雨
阴澍雨(本刊栏目主持):我的印象之中你们早期的作品就是做农村的器物、农村的门楼,用陶瓷语言再现非常古朴的景观。先谈谈创作器物、板车、门楼的想法和思路。钞子伟(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研究生):早期门楼系列作品是一个情结。我在河南老家新野待了很多年,新野是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,遗留了一些古建筑、古城墙,小时候就在城墙外面玩。我在农村待的时间相对比较长,老家的房子是童年的记忆,很深刻。
钞子艺(职业艺术家):我们考上大学比较晚,回乡越来越少,但是回去发觉家乡一直在变,过去的房子没了,老门楼没有了,建筑消失了,内心有一种伤感。后来到了北京,每天骑着单车在北京的胡同转,感受这个古城的文化底蕴。但城市也在变,内心跟家乡联系起来,感觉更强烈了。后来我们共同研究各种门楼,开始做这样的房子。那个时候我们更注重陶瓷本体语言,从技术出发,只是作品感觉有些伤感,是自己情感的直接表达。从北京、山西、河南一直到福建的土楼、西藏特有的建筑等全国各地的门楼,做了一百多个门楼。
阴澍雨:你们做门楼系列的时候,对于材料、烧成工艺已经有比较熟练的一套技术了吗?钞子伟:是的。我们家族是做传统陶器的,我1998年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,1999年到吕品昌老师工作室,一共是六年。在央美的学习有很大帮助,使我掌握了各种设备操作的技能与工艺过程。阴澍雨:在中央美术学院的时候,你们所掌握的陶艺技术语言都有哪些方面?
钞子伟:烧窑、配釉、处理泥巴及不同的成型方法。
阴澍雨:先说最基础的。做器物系列的时候用陶泥,它肯定相对细致一点,做门楼的时候,那个泥是你们处理过的吗?钞子伟:没错,我们会根据不同的创作题材处理不同的泥巴。宜兴陶泥的缸料更粗犷一些,山东相对细腻一点。山东不同的泥巴,有黄泥、红泥、青泥、大缸泥、小缸泥也都不同。不同地方的泥巴泥性不一样,我们会根据不同的泥性揉进相应的作品。比如说做一个比较粗犷的门楼,里面会加一些更粗的泥,包括一些熟料,增加作品的沧桑感,而且它耐烧。钞子艺:有些可以加棉、稻草增加泥巴的韧性,不容易裂。阴澍雨:器物成型的时候加一些稻草之类。是不是烧成之后这些添加就化了?
钞子伟:是的,我们工作室里的两件花瓶是我爷爷和二爷做的,有一百年的历史了,还有我父亲做的器物。我们家族世代以陶瓷为生。
钞子伟:对,他们做传统日用器。我们家乡黑陶特别有历史,河南新野是一个汉代古城,汉代黑陶从我们那个地方开始,考古挖掘了很多汉代的画像砖,一直到现代从没有断,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。钞子伟:家传。我没有考上大学之前就学做陶,跟着我父亲、我大哥做陶。阴澍雨:你们的道路跟美术学院培养的学生完全不一样,一般进入美术学院是先学造型基础,再进入雕塑专业,最后进入陶瓷材料工作室。你们正好是反的,一入手就是以陶瓷材料为主。
钞子伟:我们是家传出来,后来进美院,观念上不断改变。
阴澍雨:技艺承载观念。你们创作的老器物系列是不是一种材质的切合点,陶本身有一些古老、质朴的基调。钞子伟:就是这样。泥巴是有温度的,我们抓一把泥土,手的纹理、温度都能呈现出来。刚才讲老物件系列,这些缝纫机、黑白电视、老的电话,现在慢慢都消失了。我们社会发展几千年都是农耕时代,在工业化进程中,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我们想通过陶艺创作再现这个记忆。阴澍雨:你们每做一个类型的器物,比如说做鞋、做缝纫机,都有相应的技术难度,虽然说材料是有关联的,但不同题材,也要有不同方法。我刚才看到陶瓷书,书的封面有手绘的,也有贴花上去的,这些肯定有新的技术应用。
钞子艺:科技发展过程当中可以用新手段把它做得更饱满,作品呈现的方式更丰富。
阴澍雨:基础的技术还有哪些?你们做器物的时候,也用拉坯成型吗?钞子艺:最基础的技术是从揉泥巴开始练。你提到拉坯,很多作品里面有,还有打泥板、雕塑成型等,技术是综合的。纯粹做雕塑的可能不一定能做陶瓷,做陶瓷的也可能做不了雕塑。我们把陶瓷的技艺跟雕塑融合在一起,把这两个技能结合在一块。阴澍雨:从造型角度入手的话,可能需要熟悉材质的人帮助去完成,自己做不了。钞子艺:是的,没有得心应手,会受很多限制。我们最大的《东方红拖拉机》花了几个月制作,两年以后才烧出来,作品重两吨。过去我们传统讲“瓷不过尺”,这个作品长两米多,制作技术难度很大。阴澍雨:“钞氏兄弟”代表作就是《东方红拖拉机》,而且是你们对外产生比较重要影响的作品。这个承载了你们所说的记忆符号,整个作品是工业化进程的一个形象、符号。刚才说到它的重量、大小,这些都是极致的挑战了,有没有比你们做得再大的。
钞子艺:有,但是这么大这么复杂的我们还没见到。
钞子艺:现在回忆起来心情特别复杂。我们创作中有很多困难。刚开始问题是怎么把拖拉机立起来,你想全是泥巴,不能加木头、铁丝,任何东西不能加。大作品在做的过程中很容易坍塌、开裂。比如说作品有些地方特别厚,也有比筷子还细的油管,干湿程度不一样,会干裂断掉。钞子艺:对。这个拖拉机怎么做到成型不断裂,达到整体效果,我们做的过程当中很纠结,做了很多尝试。刚开始用砖头支撑,可是不收缩,不行。后来打成泥片,弄成圆筒把它支撑起来,泥巴会统一收缩,收缩比例是一样的。另外一个问题是泥巴的选择。细腻的泥巴做的过程中特别容易断裂,粗糙的泥巴做不了细的东西,做油管一碾就断了。
钞子艺:这个里面要加东西,以前在家里做大缸,容易裂,裂了之后我们用烧纸弄碎了放到土里面,跟泥巴和在一起,补到上面不容易裂。做的过程当中没想到能用上的土方法,结果都用上了。
钞子伟:不是,是三次。第一次要素烧,那么大东西放干很慢。刚才我讲到有些地方特别细,也有特别厚的,细的地方要用塑料布或者其他东西裹得紧紧的,不停地打水干得慢一点,这样里面外面统一干燥。阴澍雨:你们尽量在一开始创作时考虑清楚各种问题,做到位。
钞子艺:你感受不到作品烧成后,如果断裂时那种伤心,那种冲击。
阴澍雨:我肯定也感受不到烧成功后时那种喜悦,那种冲击。最后烧成的拖拉机,是不是烧了这一件?钞子伟:完好的有三件,还有两件坏掉了,这种情况其实特别正常。钞子艺:我们工作室有好几台炼泥机,便于炼制不同的泥巴,还有一台轧花机。
钞子伟:我们把机器拿过来要改造,把不同的材料揉到这个泥巴里面,继续炼。才能达到作品需要的硬度,长两米多,不是高两米多,长两米多太难了。因为高两米重心小,收缩时是统一往一块收缩,但是两米长的话,很容易中间断了。要加黏结剂,它不是一个陶板,上面几吨重,如果底板硬度不够,从底下裂开,整个就裂开了。
阴澍雨:我们说技大为道,技术到了极限就是道。能把技术做到极限,整个人都融进去了。后来延续拖拉机系列,还做过金属的器物是吧?钞子艺:做了。因为有些展览需要户外呈现,我们也做过一些铁的和铜的。钞子伟:可以说拿去一组装,一焊接就完成了。玻璃钢跟金属,如果从工艺角度来说非常容易了。阴澍雨:我们谈一谈表面的效果,拖拉机看上去表面就是陶的颜色,能够达到铁的效果,表面有没有做其它处理?钞子艺:上面有颜色釉、化妆土和一些特殊的技术处理。
钞子伟:要加入其他金属混到一块去烧制。要烧好几次,每一次的效果不一样。高温和低温的颜色不一样,所以混烧。如果全是一个温度,有些效果出不来。
阴澍雨:用陶呈现了一种金属的效果,还有一些窑变,你们要做很多的尝试吧?钞子艺:太复杂了,一般烧两三次,甚至更多。不满意就加入其他的材料,试验过程中才能呈现需要的效果。一次、两次没办法做出来。阴澍雨:你们说的有颜色釉、化妆土,还有色剂。那提到的添加金属是什么材料?钞子伟:是铁粉直接加进去,这样才能出现铁锈,有油乎乎的效果。钞子艺:最早我们做拖拉机试验就想拖拉机怎么做出金属的效果,但是不知道怎么实现。有人当时用颜色画,通过请教,自己研究,我们也琢磨了很多人的技术。阴澍雨:你们很善于学习,如果靠彩绘表面效果,跟铁粉加进去烧出来,这两个从工艺来说是完全两码事。
钞子伟:对,截然不同的。因为画出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,但是铁粉加进去要靠经验的,差距很大。你想象不到烧出来什么效果,靠多年积累的经验。画的感觉有手工痕迹,但是陶瓷烧出来太自然了,有窑变效果,变化很丰富。
阴澍雨:说到烧成,你们这个烧窑技术基础是什么,是不是当年做黑陶的时候学的烧窑?钞子艺:这两个不一样,传统烧成方法跟现在烧成方法不一样。当年柴烧,要靠水进去以后产生化学反应,温度低,强度也低。应该说我们这么多年烧制的技术有很大突破。钞子伟:对。作品里面有高温,有低温。可能这个效果需要高温,但是有些需要低温。阴澍雨:要烧到高温,但是那个低温效果还没烧出来,是这样吗?
钞子艺:是的,这要靠下次低温再烧。这里面有一个问题,烧的次数越多越容易裂开,所以多了一层风险。
阴澍雨:我觉得这么大的东西,挪一下,出一回窑都很有风险。钞子艺:我们为了装窑用两个电动叉车,从开始制作到烧窑,我们一直想怎么把它装到窑上。钞子伟:我们用高温钢焊成架子,两个叉车同时把它平移到车上。我们研究手动的铰链,想尽一切办法,开拓出很多技术。
钞子艺:因为很多瓷区烧窑就是烧窑,做雕塑就是做雕塑,让艺术家去弄一个窑太麻烦了,大都是搭别人的窑烧。说句实在话,也没人能给我们烧,必须得自己去做,而且自己做感觉是不一样的。你想,一个作品花两三年谁受得了。做一年,然后两三年以后才烧出来,这个周期太长了。但是烧出来以后,就觉得非常值。
阴澍雨:第十届全国美展,我记得你们陶艺展区跟雕塑展区都有作品入选是吧?钞子伟:我们第十一届全国美展是雕塑、陶瓷、设计三项都参加。钞子艺:我们同时参加了全国美展的三个展区。这三个领域都相通,我们设计了一套凳子,竟然入选全国美展设计展,在深圳展出。这几种其实都是造型类的,用的材料都差不多,用木头、陶瓷、金属等,这些都是自己亲自做的。阴澍雨:有一个问题,整个作品创作过程当中,都是你们兄弟亲力亲为,但是体量太大了,也要依靠助手吧?钞子艺:我们有团队。涉及到关键的造型或者是表面的处理,主要还是我们来做。大作品装窑需要一帮人来做。处理泥巴,做一些基础的东西,助手来做。
钞子伟:就以拖拉机为例,那个大的泥板,这么大这么高,它要一次性成型,不能修改,修改之后上面的纹理就没有了。你自己不去做,肯定很难达到你自己要的效果。做的过程当中有强调感觉的一面,艺术家如果把这些东西都交给别人,随机的变化是没有的。而且做的过程当中会有新的想法,生发出下一步的创作。
钞子艺:一只鞋轻的一百来斤,重的两百多斤。烧成也涉及收缩,很容易断裂。钞子艺:正常的鞋子前后像船一样,做的时候得翘起来,中间稍微凹进去,鞋底和前面脚掌的地方吃力,这些地方一定要撑起来。下面必须打上泥板,托在一块,一起收缩。钞子艺:这个支撑物很关键,泥板是打出来的。根据不同形式的需要打不同的。烧的时候这个要一起烧。塑形的时候,要用辅助的东西支撑,有些是泡沫的,泡沫的轻可以随时拿出来,没有负重。有些地方容易倒,必须用沙袋支撑。不同的袋子撑不同的部位。钞子伟:基本上做得差不多,里面开始做支撑,烧的时间取下来,沙袋不能往里放。阴澍雨:《鞋》的表面效果要比《东方红拖拉机》表面效果要丰富很多。
钞子艺:因为不同的鞋子有不同的面貌。
阴澍雨:我们举一个具体的例子,那个双星的球鞋,上面有一些白颜色,这个具体的表面效果是怎么做的?钞子艺:双星的鞋子上面有皮的一部分,还有布纹。鞋底、鞋面、鞋里,鞋线好多种泥巴。不同的泥巴做成一件作品。钞子艺:有模板压的,也有用刀修的,结合起来。这个工序需要戴上手套,不能直接做的,用手直接接触容易破坏表面机理。钞子伟:鞋里面没有模板,里面的线一根一根穿上去的。
钞子艺:白瓷泥的温度高,陶泥相对温度低。白瓷里面需要加一些东西,要不然里面收缩了,表面不收缩,还是会裂。还加入一些熟料,让它收缩的时间统一收缩。所以,纯粹大缸泥达到不到白的效果。
阴澍雨:美国有一个超写实主义陶艺家叫玛丽莲·莱文,做皮夹克、手套。我看过有关的文章,他是把皮夹克烧成陶的,表面再打鞋油。你们受到超写实雕塑的影响吗?钞子伟:早期会受一些影响,因为人家早,做得很写实。我们力争全部烧出来,突破极限。刚开始特别难,但总有一个办法,能解决掉。阴澍雨:在陶艺这个圈子当中,有一类用材质模仿材质?阴澍雨:近两年,新的工艺手段越来越多。我看到全国美展有一些新作品,比如说像网一样的围巾是柔软的,烧成了挂在墙上的,过去很难烧成,现在很多是3D打印。你们有没有借助过3D打印?
钞子伟:3D打印,人不去创作,那就都变成一种机器复制,机器操作。像这种小鞋子,我们找了全国最顶级的3D打印,想做一些小的衍生品,但它的肌理打不出来,可能现在技术又推进了,但是那个时间根本打不出来,最后没办法,还是保持了手工做。听说现在手的指甲纹理都能打出来,但是我现在没有见,国外可能有这个技术,将来能达到。新的技术手段也不回避,跟手工结合也挺好的。
阴澍雨:我们接着再说说这个《书》系列。你们做的《书》都是“破书”,特别强调历史感。钞子艺:我们理解只有旧的东西才有生命的特征在里面,有人的痕迹在里面,新的东西没有。如果新的鞋还没穿,跟人没有关系。新书刚从印厂出来,没有人跟它发生关系,所以只有旧才有历史感。一个朋友说要是在秦始皇时期焚书坑儒,我们的陶瓷书怎么也焚不了,越烧越结实。这真成了化石了,我们调侃一下这个书永远烧不坏。钞子伟:我们不回避一些高科技跟传统技术结合,使创作语言更丰富,这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方式。工业生产重复性强,可以替代,但是越是手工劳动,越无法替代。(本文由访谈录音整理,经钞氏兄弟审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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